長沙人最不愿意做的事之一，大概就是陪外地朋友去火宮殿了。

一定要強迫長沙人去火宮殿的話，就像把海豚養在魚缸里，不致死，但生不如死。

這種體驗就如同北京人被拉去南鑼鼓巷、成都人被拉去寬窄巷子、大理人被拉去古城

對于長沙人來說，看著外地朋友把毫無生命的小吃送入嘴里，一邊閉著眼享受，自己卻要捏著鼻子吞下去，這種感覺不亞于和一個200斤的相親對象一邊逛街一邊打情罵俏。

食商，是上帝賦予地球上最高等動物——人類——的珍貴禮物。有外地人在火宮殿對食物贊不絕口，就一定有人因為它難吃，表面上波瀾不驚，實際上腳趾摳緊了地板。

上回帶一個外地朋友去火宮殿吃飯，吃完后她給我發的最后一條微信是：想絕交可以直說。

隨意在網上搜索，你就能感受到大家的怨念：火宮殿小吃對“長沙美食”的褻瀆，堪比一個老頑童在曾國藩墓前撒了泡尿。

“要是哪個湖南朋友帶你去火宮殿，你可以把他捆成粽子沉汨羅江了。”

一個同樣以吃龍蝦為樂的四川人第一次去火宮殿，竟然從蝦里吃出了臭干子的滋味，興沖沖地問服務員：“你們這個龍蝦用了什么調味？臭豆腐湯汁嗎？”

服務員非常識趣，沒有點破這只蝦已經去世超過24小時的事實。

被《舌尖上的中國》重點推薦的火宮殿臭豆腐又如何呢？抱著謹慎的態度，我咨詢了一位身邊最懂吃的朋友，得出如下結論：

不要追問他為什么知道鞋底的味道

“臭豆腐不臭，蝦是臭的。”這是許多長沙老口子被迫一日游之后得出的共識。

這還不是最氣的，當你被食物扼住咽喉想喝水的時候，至少需要呼喊10分鐘才會有人不情不愿地為你端上一杯水。

而這杯水，還得再收1元錢。

奇怪的是，打開各大電商平臺的火宮殿小吃買家秀，清一色的溢美之詞映入眼簾，讓人感覺兩只腳踩進了不同的宇宙：

口味刁鉆的長沙人或許會對此感到不屑一顧，認為冷凍過的食物就是被抽取了靈魂。

在吃這件事上，長沙人遵循著自己的市井哲學——尋著味道拐進一條不知名的巷子里，找到一家招牌模糊不清，卻排著長隊的攤子，現做現吃，伴著生活的辛辣一起咽下，打一個飽嗝，把煩惱留在今天。

在長沙跟著衛星定位行不通，跟隨人流潛入小巷，才是在長沙“參饞”悟道的第一課

火宮殿也曾是長沙飲食哲學的實踐課堂，學生時代去那里買一份小吃，是卸掉一天疲憊的最好方式：

“臭干子1元5個，剛出鍋冒著熱氣，等不及吹涼就咬上一口，外殼薄脆內部軟嫩，調得恰到好處的蘸水在口腔里飛濺，好吃到腦子里都在放煙花。”

那種唇齒間的玄妙，只有《中華小當家》可以精準概括

或者是拉著女朋友點一份姊妹團子，你一口我一口，味蕾在咸與甜之間流轉，臉紅心跳，不可言傳。許多情侶聲稱，這就是荷爾蒙的味道。

——毋庸置疑，火宮殿早年間代表了長沙坊間小吃最高水平。

早在1938年初，一篇名為《火宮殿，吃唱玩光樂門門有，油炸豆腐最著名》的文章中就曾為其正名：“火宮殿的零食品中，油炸豆腐最負盛名。……不必說吃，只要遠遠聞著那股味兒，就該使你垂涎三尺了，到那里去逛的人誰不是人手一塊呢！”

坊間兒歌有云：火宮殿里樣樣有，飯菜小吃熱甜酒。油炸豆腐噴噴香，姐妹團子數二姜。馓子麻花蹦蹦脆，豬血蹄花味道美

不止如此，上世紀火宮殿小吃還為中美關系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。

1981年，原美國總統肯尼迪的弟弟愛德華，就買過一斤火宮殿的豬油糯米糍粑帶回美國，與家人分享。

想象一下，愛德華·肯尼迪一家人聚在餐桌前，白色的桌布上擺滿刀叉，壁爐的火光在他的眼鏡片上搖曳。他們一邊吃著糯米糍粑，一邊聊著華爾街的陰謀詭計，不時蹦出幾句歪瑞顧噠。

長沙小吃當然配得上促成國際大事的佐料，畢竟長沙人是在用造兩彈一星的精神在做美食的。

數學家華羅庚就在火宮殿進行了為期一個多月的實驗，開發了一套美食應用物理學：

“小油條在油溫達到224℃，中油條在油溫達到155℃、大油條在油溫達到195℃一200℃時，所炸出的油條體積最大，口感最好，耗油量最小。”

現在所謂的米其林三星精神，在長沙老手藝人面前都應該低下頭叫聲前輩。

因為是火宮殿的攤主們養刁了一代代長沙人的口味：

“過去出攤子經營的時候，做的是回頭客生意，味道搞不好，人家就再也不會來了。”

如今，火宮殿成為了游客的打卡圣地，這令人唏噓，但也是大勢所趨。

——就像湘江的水再多，也解不了全國人民的渴。就拿姊妹團子舉例，以傳說中“姜氏姐妹花”的熟練程度，我估計得包上三天三夜，才勉強夠現在一天的銷售量。

傳說中姊妹團子由火宮殿銅匠姜立仁的兩個女兒發明，有甜咸兩種口味

為了滿足全國每年趕往長沙的幾十萬張嘴，火宮殿就像鄰家女孩突然女團C位出道，失去了原有的韻味，變得陌生起來，于是口味刁鉆的長沙人放棄了它，回到了街頭巷尾。

前腳還在痛心疾呼“千萬別去火宮殿”的長沙人，下次去南鑼鼓巷可能就吃了假北京烤鴨，沒有本地人帶路，游客與local之間永遠存在一層結界

不過慕名而來的游客們，甚至是許多長沙本地人都不知道，比起咀嚼失去靈魂的宵夜，早些起床去火宮殿喝早茶，才是扎根于長沙生活的不二法門。

這些年來，坐在火宮殿吃包子喝早茶，和老朋友聊聊兒女家常，已經成為了老長沙們開啟一天的儀式。

老長沙一天里最早的一次爭吵，很有可能就是因為老婆起晚了，錯過了火宮殿臉一樣大肉包子

早上7點，二樓大廳的300多個座位幾乎全部客滿，靠窗的三張桌子被拼到一起，擠坐了20多位頭發半白的老人，每人手里一杯茶，吃著米粉或包子，這一場景每天都在上演。

他們是老同學、老鄰居，甚至是不打不相識的老損友，有些老人即便搬到了外省，每個月還是會特意趕回長沙參加一次“早茶會”。

到了那個年紀，生活里也不會再有什么大事了，聚在一起聊的，全都是大包子、牛肉粉的調味料。

“小時候一起天天混在一起喝酒，現在酒喝不動了，茶還能喝幾年…”老爺子哈哈一笑，眼睛明亮了一分，或許是想起了當年的英勇往事吧。

一杯茶10元錢，無限續杯，可以從早上7點喝到上午11點。牛肉粉也只要10元錢，大肉包子4元錢一個，一般老年人吃一個足矣。

從某種程度上講，火宮殿就是老口子們的7-11。

它并沒有完全背叛長沙，而是把自己最可愛的一面留在了4個小時里。至于另外20個小時，火宮殿屬于全國，屬于全世界。

誰也說不清火宮殿從哪天開始“變味”了，這樣的事在全國范圍內都并不新鮮。關于怎么讓以火宮殿為代表的諸多老字號摘掉“坑游客”的牌匾，天天吃外賣的我們顯然沒有發言權。

但我想，無非就是人民藝術家趙麗蓉老師在《打工奇遇》中揭示出的四字箴言吧：

本是用來祭祀火神的火宮殿，在當年的那場文夕大火中焚毀殆盡。

“世態人情，苦里回甘”。

重建后，這里成了陪伴一代代長沙人成長的小吃市集。這么多年，它一直矗在長沙的腹地，是這座城市火辣文明的注腳。

去不去火宮殿吃東西，實際上并不重要，對于吃東西的人，和做東西的人來說，重要的，永遠是我們對待一座城市，及它的歷史的態度。

編輯：馬菠蘿

監制：生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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